周周到达日照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，夏季一天中阳光最热烈的时候，迎接周周的是凉丝丝的海风，把头小心翼翼地靠近车窗，她都能闻见风里夹带的腥味。
旅店老板轻车熟路地帮她把行李送进房间，又热情地给她推荐好玩的地方。
搭38路就能去看灯塔啦，一块钱。老板伸出食指在周周眼前晃动，逗得周周直笑。
她笑着对老板说，我只是来看看海。
周周长了一张娃娃脸，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线，更像高中生了。



高中那会儿，大部分女生沉迷在青春小说明媚的忧伤里不可自拔，大部分男生醉心于网络游戏，这样的环境里，周周和时雨就像两股清流，从汪洋中杀出两条血路——周周爱读梁实秋的散文，时雨爱看梁羽生的武侠。

除了连两人喜欢的作家都是本家之外，他们还有许许多多的共同点。

比如周周知道时雨想去的大学在南京，最喜欢听的是五月天的歌，最中意隔壁班卷发戴眼镜的那个女孩子。



恰好，周周最向往的城市是传说中梧桐叶能飞满天的南京，在整个高中单曲循环的歌是《倔强》，不过，她并不喜欢隔壁班的桃子。

桃子就是那个卷发戴眼镜的女孩，石宇青春期里的朱砂痣和白月光。



桃子不是什么大美女，只是在所有人都素面朝天甚至蓬头垢面的高中时代，桃子就像一株出水芙蓉，又白净又温柔，周周非常排斥靠近这个女生，她安静的气场高达两米，整个笼罩住周周，又在周周头上打出一束聚光灯，让周周的窘迫无处遁形。
这样的桃子理所当然成为男生们的女神。

高考前一个月，时雨毫无预兆地表白了。

课间十分钟他带着朋友跑到桃子的教室外，低头对上桃子疑惑的眼睛，轻轻说了一句，我喜欢你，要不要和我谈恋爱。



围观的群众站满了走廊和楼梯间，时雨说完，起哄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。十八岁的女生和十八岁的男生，在人群里对峙，十分钟内就要从开场演到结局。
这大概就是十七八岁的动人之处。拥有着最充沛的感情和最无法抑制的冲动，不表达，毋宁死。结果怎样，人生还长，好坏都有时间来消化。

周周不行。

她不是那种大胆的女孩子，她的喜欢不可能是大海，波涛翻涌，来势汹汹。她的喜欢是内敛的湖泊，静谧，深沉，不会被人轻易察觉。这么细腻的感情，一生不会有很多次。



但是周周记得不想记得那天时雨的表情，所有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，周周不行，虽然时雨被拒绝后欲哭无泪的表情真的很滑稽，周周却只想走上去轻轻拍一下他的肩。

那天时雨把头埋在手臂里，整整趴了三节课。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，同学们都去操场自由活动了，时雨才把头抬起来，看一眼邻座的周周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，下次表白我一定选在海边。
周周问为什么，时雨回答，如果被拒绝就变成一只海豚，跳到海里游得远远的，再也不回来了。



高考过后，百无聊赖的周周和时雨在网上聊得天昏地暗。

周周告诉时雨她的武侠启蒙是《广陵剑》，时雨问她，我是不是和陈石星一样豪气冲天，后面跟着一个酷酷的小黄脸表情。周周回：是哦，陈石星是个侠肝义胆的好少年。时雨发过来一串坏笑的表情，周周接着说，不过我喜欢的是他的师父，第一剑客张丹枫，亦狂亦侠真名士，能哭能歌迈俗流。还是个痴情种，他死的时候，我哭得不行。
时雨说，你们女生啊，看武侠的关注点也是儿女情长。



对此周周不置可否。

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，打出一行字又删掉，反反复复十几次，只想问时雨一句，你还喜欢桃子吗？
第十三次，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按下回车键时，对话框弹出一条新消息，哈哈，刚刚桃子给我打电话了，我先出去咯，再见。
她的手指做着减速运动最后停在回车键上，轻轻地摸了一下回车键，又收回了手。

这是她和时雨最后一次对话。



二十八岁的周周站在日照的海边，想起十八岁时连一句疑问都要犹豫八百遍还不敢发出去的自己，觉得心酸又好笑。

上了大学之后周周和时雨就像组成一个锐角的两条射线，越来越远，时雨没去南京，他跟着桃子去了长满椰树的海南，周周去了远离大海的内陆城市内陆城市，毕业后又到西南工作，根本没有机会看到海，更没机会再见到时雨。



周周吃了最贵的海鲜套餐，看了最嗨的乐队演出，玩了最刺激的海上项目，大汗淋漓之后是绵长的精疲力竭，她瘫软在海滩上，眼睛里充满雾气，对着一整片蔚蓝色天空，她有些恍惚，到底她的生命中，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男孩走过。

也许时雨在海南的海边又一次表白失败，然后真的跳到了海里，像一条海豚一样游向了远方。 周周起身看着眼前这片笼罩在黄昏的海域，他会不会正好游到了这里？

往期回顾